是能找到一致的地方。
王泽周说,你在这里很好,你看见了吗?我们的脚下,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里没有什么高僧用法术捣鼓来的飞来石。石头下面也没有一个被高僧诅咒镇压的城堡。
王泽周又爬上了另外的树桩,他掏出手机,对着剩下三棵还没来得及数过年轮的老柏树桩一一拍摄。他屏息静气,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让心跳变慢,让拿着手机的手不要颤抖。他真的做到了。他看到,在手机屏幕上,老柏树的年轮清晰地呈现。他一张又一张地拍摄,他要一一细读这一圈圈的年轮,作为准确的数据写进他那篇夭折,如今正在复活的文章之中。
贡布丹增站在下面,一直在激动地对他说着什么,但他为了拍好那些树桩的年轮,必须充耳不闻,无须听见,也不必听见。
当他父亲冲到贡布丹增面前用比平常大很多的声音说话时,他听见了。他听到一向懦弱,而且爱钱如命的父亲对贡布丹增说:请你不要这么大声说话,请你让我儿子把他的事干完!王木匠还说,当年,为了帮他写文章,我就说过,要往深处挖一挖,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现在你们不是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你们看到了吗?
王泽周回头看到,多吉拍着父亲的肩头,把他劝到一边去了。
父亲还回了头对贡布丹增说,你叫我把石丘炸开,你只想得到这些树根,就没有想到现在的结果吗?
王泽周又静下心来拍摄,一张,一张,手机也发出和相机快门一样令人愉悦的,可以确认拍摄动作完成的清脆的咔嚓声。当他确定自己已经做好了必须的影像纪录,才从树桩上跳了下来。他听见了被激怒的贡布丹增最后那句话:……你他妈算什么?老子都是博士了,你呢?就算你找到了真相,那又怎样?为了回去补个博士证书吗?
王泽周从树桩上跳下来,径直走到贡布丹增的面前,他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走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眼神中浓重的失望。因为,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他还没有丝毫的自省与歉意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无可救药的了。
然后,他就径直离开了。
回到家里,把手机连接在电脑上,细数树桩的年轮的时候,王泽周突然哑然失笑。他想起,他在树桩跟前对贡布丹增说,请你让开,不要挡着我的道。这个一向狂傲自负的家伙真的就闪开身子,让他过去了。他记得他砰然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后,还摇下车窗,对他竖起了中指。这个动作是这个家伙在他们上本科时,看电视里的足球转播时学来的,那时,他在学校常恣意妄为,对谁稍有不满,就会竖起他的中指。现在,王泽周虽然觉得这个动作相当粗俗,但他还是很满意自己回敬了这个家伙一个中指。
接下来的几天,从办公室到家里,他眼前都晃动着那座已然消失的花岗石丘,以及花岗石丘上的五棵岷江柏。就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开始重新书写那篇考证一个神话传说真伪与动机的文章。当年,他把这篇文章提交给一个学术讨论会。但是,会后编成的论文集里没有这篇文章。为了找到这篇文章的原稿,王泽周给多年不联系的丁教授写了一封信,用特快专递寄出。丁教授也用特快专递给了他答复,说,论坛开过就散了,找不到人再去打探那篇文章的下落了。
王泽周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争取遗忘的文章,而且以为已经遗忘的文章原来一直深藏在记忆深处,现在,一字一句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实测得到的关于那座花岗石丘的数据:周长,一百六十八米,高,五点三米,顶部最平坦部分的面积,四十八平方米。
他想起来,这个数据应该跟父亲印证一下,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问父亲这些数据是不是准确。父亲说,我忘记了,但你记下的数字一定没有错。
王泽周想起父亲又是好多天不回家了,但家里人也并不操心,反正这个苦命人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忙活。反正忙活完一阵子,他就带着或多或少的收获回家来了。而这个家,先是他和母亲,以后又连带着新增的家庭成员对他的忽视也真是由来已久了。
这一回,王泽周在电话里有些动情,他说,爸爸,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回家。
父亲高兴起来,说,快了,我帮老板把老家的房子复了原,就回家来了。
王泽周还想对父亲说,他爱他,但他没说出口。
他还想对父亲说,等他回来,自己要带上儿子,回一趟父亲的老家。但这样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就默默地放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