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要认知死亡时,第一个问题便是给这个词语一个明确的定义。在文学作品中,在电影里,死亡出现得各式各样。烛光照耀,一个人脸色苍白而安详,家人与亲友们围满了床前,有谁发出了隐忍的啜泣。深陷在白色枕头中的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好像满足,又好像有些遗憾。烛光摇动,一丝笑容浮出并且凝固。是的,这是生命寿终正寝时的应有场景。死亡令人悲伤,但是,我在想象自己的死亡时,会自动选择这样的场景,因为这其中包含着很多的美感。
但是今天的死亡早已不是这样。
一位医生对我说,现在一个垂亡的老人不可能那样平静地与世界、与亲人清醒地告别了。现在一个垂死的人往往是在昏迷状态下辞别人世的。鼻子、嘴巴,甚至静脉都插上了各种管子。有时,身体上的一些部位被切开,再插上一些管子。生命就这样在现代科学的支持下又延长了一些时候,但是,很多生命是在昏睡,或者是在充满痛苦的条件下被延长的。也就是说,病人失去了对于生命的自主能力。
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现代科学正在使死亡的定义发生变化。在古代或一个较为原始的民族那里,死亡是相对简单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判定另一个生命是否已经走向了终结。而在现代社会里,死亡变得复杂了。也许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生命如何在一个躯体中委顿,直至终止。但从法律上讲,你无权判定并宣布这个人的死亡。在这个事事都正标准化的社会里,死亡也需要特别的定义。
一般而言,一项完备的法律中,有来自于医学界的关于死亡的精确定义:所有生命机能的永远停止。这就是死亡。也就是说,人的某些机能的失去,可以理解为一个生命的部分死亡。比如,失去双腿,是行走的死亡;失去眼睛,是观察的死亡。
真正的死亡在医学上是特指两种现象:大脑功能、血液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自发功能的停止。是的,这就是真正的死亡。这个死亡是一个平常人无权鉴别的。这要医生来严肃地宣布。但是,最高明的医生有时也会面临一些看来简单,细想起来却是有些棘手的问题——一些正在改变生命定义的问题。
比如,一个人的心脏一旦停跳,血液循环便会终止,因为失去了动力,肺部也停止工作,呼吸系统也随之停止工作,大脑因为缺血与缺氧而窒息。这个人便完全死亡了。但医学技术的进步,可以给心脏安一个用干电池作为动力的起搏器,使疲惫的心脏像一只水泵一样恢复工作。一旦电池耗尽,就必须另一次手术,来更换一只电池,否则,这个生命系统便会停止运转。于是,一个疑问便产生了,这个因一个起搏器而延续的生命,算是一个人工的生命,还是一个自然的生命?那么这个人工的生命,与未来社会中可能出现的高度智能化的仿生机器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与我们这些自然生命又有着什么样的分别?
我们都知道双肾是人体中的一对毒素过滤器,双肾功能衰竭的人,会很快被自体中的毒素杀死。现代医学的器官移植术,可以把另一个人体内的肾脏移植过来,以此延续生命。这其实是中止了一个机体的自然过程,用人工的方式来使个体的存在时间得以延长。还有人移植了另一个人的手,当这只手向我伸过来,我会想到另一个生命。更何况,由于基因技术的发展,在不久的将来,一只猪身上可能长出一颗适宜移植到人体的心脏。前一段时间比较引人注目的科技新闻中,有一条就是在一只老鼠身上长出了人的一只耳朵,这张照片曾经在媒体上广为传播。
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因为科学技术的进步,人体会变成一台机器,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都可以像机器部件一样随时更换。那时的人会遇到一个难题,那就是以一个什么样的标准来判定人的死亡。是全部器官都已经更换了一遍、两遍,还是三遍;或者说那时就像消灭了某些疾病一样消除了死亡。死亡太多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死亡的消失则更为可怕。生命的规律就是由死亡给新生腾出空间,换句话说,没有死亡便没有新生。人人都不愿死亡,惧怕死亡,也便杜绝了新生命诞生的权利。所以,我们说,是科学教会了我们正视死亡,同时,也迫使我们以更严肃的方式思考死亡对于世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