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应邀去某市签名售书,中途被一位中学校长请去,要我务必跟她的学生们见上一面。我去了。与学生们见面,谈谈科学,谈谈幻想,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陈校长谈到她如何对学生进行正面教育时的一些事例也很有意思。其中一件,她给学生这样假设:如果你刚刚死亡,想象你的亲人或朋友会用怎样一句话评价你?
这位有着新鲜教育思想的校长,就这样把死亡很切近地呈现于花样年华面前。对于这些学生来说,最富有的大概就是时间,大多数情况下,学生的放任与懈怠正是因为觉得来日方长。现在,这个假设使死亡之神一下站到面前,使你不得不像老人一样回首往事,对自己的一生做一个总结。结果,陈校长说,学生们写有关理想的命题作文时那种高调大多都消失了。在作文里,学生大多都是要成企业家、政治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当学生们被诱导着在想象中反观自己的一生时,每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变得真切实在了。有学生说,我是一个孝顺的人;有学生说,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有学生甚至设想自己因公死亡,并希望他的同事们说,这是一个踏实的人。
这使我突然想起哲学家苏格拉底临死时的情形。他不得不饮下了统治者赐予的毒药,苏格拉底躺在朋友们面前,感到毒药马上就要进入心房了,他说出了一生中最平实的一句话。他说:“我还欠阿斯喀琉修斯一只公鸡,不要忘了还给他。”
朋友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毒药已进入了心脏,苏格拉底再也不能回答。
我在写了《生而为人》后,才决定来写这篇文章,与大家一起直面死亡。但是,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在青春的波光里投射下死亡灰色的阴影。
直到在日本结识了作家洼岛诚一郎先生,才坚定了我的想法。洼岛的父亲水上勉是日本当代的著名小说家,初中语文第三册便选用了他的散文《母亲架设的桥》。在京都拜会水上勉先生,我们谈他的话剧《沈阳月亮》时,他突然问我在长野是否见到了他的儿子洼岛诚一郎。我告诉他,在长野的两天都是由洼岛先生导游的。在这两天的导游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位作家创办的两家美术馆,专门陈列早夭的青年人的作品。在洼岛先生的美术馆里,没有杰作,但可以感到这些画家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大师。可是,当他们20多岁,青春与生命刚刚展开,并在画布上寻找最适合的展开方式时,死神降临了。就像美术馆门前的那树樱花,还未到达最盛的花期,就被一夜暴烈的风雨无情蹂躏了。
在长野车站道别的时候,洼岛说:请径直走吧,我不习惯告别。
我停下来,问他:为什么要建筑这样的美术馆。
惯于沉默的他,沉思良久,说: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展示生命的价值,生命中天赋才华的价值。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高大的身体有些伛偻,多少年了,他就这样行走在日本列岛,寻访搜集那些未及展开才华与生命全部美丽便辞别了人世的早死的艺术家的遗作与事迹。坐在时速200多千米的现代化火车里,我又想起了这篇文章,并且再次确认:要认知生命的价值就应该直面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