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那座老房子用了十多天时间。
最后的那一天,王泽周又从县城去了老家村子。现在,村子里最后一座房子也被拆除了。所有木板都打成捆,所有柱子和檩子都编好号,装上了卡车,甚至房屋外墙上稍大的石头也都装上了卡车,等待启运了。
父亲带着伤心的表情对王泽周说,等这座房子再盖起来,就不再是我们家了。
王泽周安慰父亲,至少我们还可以再看到老房子,别的人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想,村里别的人家,就只好在梦里看见它们了,再以后,那些如今只剩下残墙的老房子,和那些曾经的生活,在梦里也会失去模样,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天,全村人大概都把王木匠家这座房子的消失看成一个村子最后消失的日子,能来的全都来到了现场。人们在各自老屋的废墟前沉思,或在过去从这家去往那家的,正在被牛蒡与荨麻淹没的路上穿行,表情恍惚,犹如梦游一样。上午十点,载着一整座房子的几辆卡车开走了。公路仍然还是那种样子,出了村子,就是漫长的上坡,上坡的公路旁边,就是那段喧腾的飞珠溅玉的河道。卡车爬到坡顶,从人们视线中消失,剩下的就只是河里的白浪和它们大声的轰响了。
接下来,就是对付那几株老柏树了。
贡布丹增果然弄到了砍伐老柏树的许可。
雇来的挖掘机和吊车轰轰隆隆开到了花岗石丘前。
挖掘机的车斗把人举到了老树半腰高的地方。上去的人先用吊车垂下的纲缆拴住柏树粗大的旁枝,然后,电锯嗡嗡开动,截断的树枝掉下来,在钢缆上左右摆荡。吊车手操纵钢铁长臂,把锯下的柏树粗枝放到了地面。人们都站在花岗石丘的四周,静静地围观。没有人叹息,当那些树枝与树身断开,在空中剧烈摆荡时,人们也没有发出惊呼。在强大的机械操作下,几棵老柏上粗大的斜枝很快就被截光了。原先,粗壮的树枝手臂一样四方伸展,现在老柏树变了一个样子,那样孤零零地直刺天空,显出某种怪异的模样,以一种无所适从的样子站立在花岗石丘,站立在这个峡谷里的最后时刻里。
树枝截光后,又换了功力更大,手臂更长,自重更重的吊车,这一回,钢缆直接系到了树身之上。电锯在半空中对准了柏树的树干。电锯嘶吼,切口上飞出的锯末飞溅开去,然后,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降落到地面。有风的时候,锯末飘到更远的地方。风向南,就把锯末抛撒在人们头顶和身上。风向北,就把那些细碎的带着香味的木屑吹向了河面。河还是那样地奔腾喧哗,那些锯末其实还没有真正落在河中,就被腾起的浪花席卷吞没了。下午,太阳转了一个方向,照例把柏树的阴影投在白浪翻涌的河上。但那影子和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影子如伞如盖,现在却只是几道直通通的黑影在波浪里摇晃。像一个踉跄的醉汉,像一个将要轰然倒下的巨人。
电锯是要把树拦腰截断,这里村子里的人们从未见过的伐倒一棵树的方式。
过去伐树都是直接对着树根部大动刀斧,然后,一棵生长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大树便摇晃着身子,轰然倒下。树倒下时,二十米三十米高的身子,连带着枝叶,重重地摔倒。摔倒在陡峭的山坡上,摔倒在河岸边坚硬的岩石上,在轰然的巨响中,碎裂的枝叶四处飞溅,粗壮的树身被撞断,被撕裂。一棵树上的有用之材,就在这轰然的摔倒中坏掉了四分之一,三分之一。
现在人们看到了对木材无比珍惜的采伐方式。因为这木材的价值都要堪比黄金了。人们听说,被冒名为崖柏的岷江柏材质最好的部分如今已是按公斤议价了。
这也是一个创造。挖掘机用翻掘土地的挖斗把人举到半空,举到了齐树身半腰高的地方。斗中人腰系着保险绳,戴着安全帽,手里挥舞着电锯,对准了树的半腰。那人一开电门,电锯尖利地嘶叫,飞转的齿链向空中喷吐出飞溅的锯末,最多五分钟,上半段树身就倒下了,悬在空中吊在钢缆上左右摆荡,树本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倒是钢缆和吊车的钢铁长臂发出刺耳的声音。
最后,那树干被吊车小心地放下来,降到了地面,和前面那些树干一样整齐地摆在了地上。
如此这般,一棵在半空中站立了几百上千年的树,在风中雨中雪中阳光中站立了几百上千年的树干就从空中消失了,变成了一段木料躺在了地上。新锯开的茬口是断骨般的灰白,而一圈圈的淡淡的紫红色,是记录它生命历程的年轮。静默无声的人群站立不动,没有人想要去看看躺在地上的树干的样子。神树正在被肢解,被切割,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