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心情苦闷、冥思苦想、走投无路的岁月。就在那段岁月里,中国的社会形态发生了新的变化,深圳特区出现了,思想界文艺理论界开始向国际社会打开窗口,而我个人的生活经历也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备尝了现实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终于在一九八六年的一天,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开了一窍,思想化成行动,我提起笔来,一口气写了中篇小说《烦恼人生》。
《烦恼人生》的面世使我大有柳暗花明之感,我好像这才知道天很大地很大宇宙无边,生活很广阔艺术很广阔可以任你去创造。随后,《不谈爱情》、《太阳出世》等一系列作品便泉涌而出。
这本集子里的小说,被文学评论界做了一种理论概括,叫做“新写实主义”,同时还有“花楼街文化”和“汉味小说”等多种说法。在我,毋庸讳言,作品受到关注,得到研究,总归是高兴的,我也比较乐意读一些评论文章,以期在思想上有所触动和启发。但是,我热衷的和潜心思考的还是创作方面的问题。我希望自己有独特的运用文字的能力,在真实生活的基础上重建想象的空间。这就是本卷小说对我的第二个重大的意义:它是我在具有了以上认识之初的具体实践。我想我的笔下是不分大人物小人物也不分大题材小题材的。为此,我特意选了《以沙漠为背景的人与狼》和《以当代为背景的历史掌故》入集,以说明我心中所想。
当然,武汉市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城市,我常常乐于在这个背景上建立我的想象空间。武汉的有意思在于它有大江大河;在于它身处中原,兼容东西南北的文化;在于它历史悠久,积淀深厚;从春秋时期伯牙子期的古琴台到清朝顺治年间归元寺的五百罗汉到半殖民地时期的洋房和钟楼,一派沧桑古貌,一派高天厚土。而武汉气候的恶劣,在同等城市当中更是首屈一指,人们能够顽强坦然地生活其中,这本身就有某种象征意义,就是一种符号,于是,为体现这种生存状态,我在本书中集中了富有“汉味”的主要作品。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本卷中的《一冬无雪》,原发表时题为《金手》;《锦绣沙滩》原发表时题为《少妇的沙滩》。
一九九五年二月汉口花桥寓所
有土地,就会有足迹
我走了那一步,
它使我的良心
感到了
永远的欣慰。
——小说中一个人物今天的话
一段开场
教训多得溢出来了:忠心耿耿的保管员朱老头为了守住队屋门口那棵老梨树上的大甜梨,把竹床扛到梨树下过夜。半夜里,悄悄摸过来几个人,连竹床带朱老头一起给移到了旁边的圆口粪坑上,梨树枝摇动的声音惊醒了朱老头,他赶紧翻身下床——咕咚一声,朱老头溜到粪坑里了。牛粪像泥沼一样软软陷住了保管员的腿。
“救命啊——”保管员嘶叫。
几条人影轻飘飘打他面前过,嚼着梨,叽叽哝哝笑,说:“……不要紧,不深……”
“稍稍冷静一点儿,就爬上来了……”
咳咳,听声音还有女的,这不是知识青年会是谁?
自从知识青年下放到这里以来,朱滩大队三天两头丢鸡;河湾里的菱角说是明天可以摘了,可一夜之间全没了,就像自动沉到河底去了。还有,知识青年们的肚皮大得无边——“队长,没米下锅哪。”他们说。可是每人每月定量是足足五十斤大米,外加分些红苕、土豆什么的;他们烧柴就像烧窑,一个姑娘洗几根头发要用杀一头猪的开水,咳咳!
朱滩大队分管知青的副书记在公社死乞白赖争招工名额,说他们大队的知青能吃大苦耐大劳,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心红眼亮政治觉悟高(事实上也如此,他们在白天干得的确不错)等等,到底让公社领导听进去了。几次招工,公社高抬了贵手—— 都走了,县城的和武汉市的都走了。那些年轻人高兴得把衣服,除了身上穿的之外,统统送给了农民,而朱滩大队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夜之间少了六十多只老母鸡。够了!
朱滩安宁了一年多。
这是一九七五年,正月十五刚过。几天的小雨一停,冷风一吹,成了冰凌世界;四处都是亮晶晶、光溜溜的,杨柳枝不胜重裹,喳喳折断了腰。
公社的通讯员小黑子骑自行车到朱滩来,一路数不清摔了多少跤。他闯进炉火熊熊的大队部干部办公室,把正在研究工作的干部们吓得一跳。
“这么冷的天气,你来干嘛?”
“就是!芝麻大点儿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