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多钟,我们的卡车进人汉口。看见汉口的密集灯光,我们欢呼起来。
大毛说:到了吗?
我告诉他:到了汉口,我们很快就要到武昌了!
但是,大卡车过长江大桥移动得非常缓慢。武汉也下了油凌。我们掀开了车 篷的门,看见大桥上有许多解放军战士在敲打桥面上的冰凌,还有市政的卡车在 往桥面上撒盐。又用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到达目的地。大毛的脚冻伤非常严重, 冻疮开裂流出黄水。后来的十几天里,他对他一双缠满了白色纱布的脚没有办法, 因为没有足够宽大的鞋可以供他使用。大毛发誓说:我将来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城 市!
在大毛的脚能够穿到鞋子里面去的那一天,他就坐火车回长春了。
寒假很短暂,春节过后我们就开了学。大毛没有按时返校。春暖花开的三月 中旬,大毛才姗姗而来。我和大毛同班。我已经是副班长。老师让我批评大毛, 我就是迟迟不批评。我怎么能够批评大毛呢?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后来老师就找我谈话说:如果你是这样的当干部,那就太没有原则了。
我说:我又不想当干部。
消息传到大毛耳朵里,他对我说:其实你没有这个必要。你完全可以策略一 点。
从那时候起,大毛就显然地比我成熟和比我有经验。后来他一直都走在我的 前面,任何事情他都处理得比我们要好一些——这是同学们的评价。也就是说大 毛总是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大多数人正在追求而追求不到的目标。开学后 不久,传来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们班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想重新参 加高考,选择自己理想的专业和大学,还有自己喜欢的城市。但是高教部有规定 说是在校大学生一律不准许参加高考。然而大毛疏通了我们学校的领导关系,参 加了高考并且被北京一所理工大学录龋大毛是我们班的唯一。若干年之后,我才 知道,大毛得以参加高考的原因是他给我们的校长搞到了一辆小轿车的指标。这 种事情对于当时的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四
大毛走了,去了他的北方,去了他的理想。我是真心为大毛高兴的。因为大 毛既憎恶学医又憎恶武汉这个城市。他常常很有煽动性地在男生们中间说:男不 学医,女不学艺。说什么一个男人学了医就把一点男人气都学没了。所以大毛的 学习成绩并不好。大毛很讨女生的喜欢。他与我们班上的柳思思搞得很热火,经 常在班里公开地说说笑笑。柳思思是一个长相娇媚的女孩子,柳叶眉,流星眼, 有颗小虎牙,风风火火,疯疯癫癫,说话没有一点遮拦。班里暗中流传着她的谣 言,说她是与农村的大队长睡觉得到招生指标的。柳思思从见到大毛的第一天起 就公开追求大毛。大毛对柳思思极其随意。高兴起来可以搂搂她的肩,不高兴的 时候就说:滚开。
而我却喜欢上了学医。喜欢在安安静静的解剖室里呆着,把人体构造分析得 清清楚楚,喜欢在清晨的校园树林里背诵课文。我优秀的成绩使老师和同学都对 我非常看重和友好,我的学医生活如鱼得水。
多年以来,我因为父母是走资派一直忍受着种种屈辱。我的屈辱在医学院才 开始得到真正的抚慰。我珍惜医学院的每一天。我对柳思思的传闻不感兴趣,对 大毛与她的关系不感兴趣,对班里所有的热闹都不感兴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 中在自己身上。
原来我以为我完蛋了,现在我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摆脱父母的影响,再创一个 新的我。在我的行为举止里,充满了对新生的自己的爱护和培养,表现得十分地 用功和矜持。就像孵卵的母鸡,小心翼翼地连挪动一下位置都不敢。
更关键的是,对于我自己下意识地做出来的这一切举动,当时我并没有明确 的认识。所以我和大毛无从交流。我在我的世界里。大毛在大毛的世界里。我是 一个好学生,班干部。大毛是一个妖言惑众的坐不下来的成绩平庸的头痛生。我 们不在同一种生活状态里。我们自然就无法保持在大卡车里的亲密。那亲密没有 人再提起,就好像它没有发生过。
按说它应该顺利地发展成为一种健康的纯洁的友谊。至少和大毛应该是比较 要好的朋友。遗憾的是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毛要走了,我觉得我是真心 地为他感到高兴,我自己也有如释重负之感。
大毛的走,果然一下子又把我们的距离缩小了。
大毛悄悄地在我的课本中塞了一张纸条,约我到很远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