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日子过后的两年多,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南京各处的广告牌上,贴着有“星光歌舞剧团重到首都”的字样,另一张广告,刊着歌舞团里各明星的名字。其间有男明星的名字,特别加大写着“秋潮”两个字的,也是这歌舞团里叫座人物之一。
南京这些摩登男女,各捧异性人物,逐日拥挤到戏馆子里去,而前两年在北平不见了的孔令仪小姐,也在这歌舞团出演的戏院子里发现了。她并不是来看舞女的,她是醉心于这里的话剧主角秋潮。
在最初两次看戏的时候,她觉得秋潮这个人,虽然身量长些,但是有些像周计春,不过在舞台上,有一种化装术夹乎其间,还不敢十分认定。接着又看了两天,他的态度,他的声音,简直就是计春无疑。这真是想不到的事。他在北平宣告失踪了以后,倒是加进这个歌舞团里来。虽然当初和他订婚,不过是闹脾气的,但是他现在做了艺术家,有许多女子要追逐他。他便不是周计春,自己也少不得设法和他交朋友。倘果然是未婚夫到了,那又怎好放弃他,让别人夺了去?
如此想着,就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寄到歌舞团演员们的住所。她心里想着,计春现在是个明星,追逐他的女子很多,他或者明白了我从前对于他的态度,不过是舞弄而已,他决不会来理会我。
然而事实与她理想相反的,便是在发信的第二日中午,计春却亲自来拜访她了。
令仪这时在一个大学校当旁听生,依然过着她那繁华生活,带了一个包车夫,两个女仆,租了一幢上海弄堂式的楼房住着。这日中午,正在卧室里梳妆打扮,预备吃过了午饭,又去看歌舞去。及至女仆送上一张名片,接过来看时,却明明白白写的是周计春,这就不由得她心里扑扑地连跳了两下,哟了一声,这就向楼下迎了过来。
这个时候,计春虽不是在台上那种打扮,但是那面庞长得越发地丰润,脸腮上由白里透出红来,那头发虽不曾用什么油来擦抹着,然而弯曲之间,自然地柔软可爱。穿的西装,也是平贴光润,没有丝毫的皱纹。
令仪看到,又只说了一声哟字。计春立刻跑了过来,伸手和她握着。笑道:“孔小姐!久违了。想不到我们在这里会面。”令仪见他并不分着什么界限,也就随着让他将手握住,先摇撼了几下,那眼光闪电似的,在他身上看了一遍,这才分开手来,分别坐下。
计春向屋子周围看了看,笑问道:“这就是孔小姐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令仪微笑道:“不是一个人,还有几个人呢?不过,我为了你受累不少。”
计春红了脸道:“这真是对不住。所以我找不着那钻石戒指,也就不敢和你见面了。”令仪摇着头道:“问题不在这上面,这一件事是我生平值得纪念的一件事,这一封有关系的信,我依然还保存着呢。你看看这封信,你就明白了。”
说着,她就起身翻箱倒箧找出一封信来,递给计春看。这其中有一张信纸,是用红笔圈了的,当然这是最要紧的那一张了。先看那红圈起首的地方,乃是:
我孔氏门中,并不靠儿女来支撑门户,好便要,不好便不要。且尔亦非尔母所生,尔如此放浪,尔母伤心已极,亦不能如前对尔姑息。今与儿约,儿能与周氏子永远断绝往来,回南读书,改过自新,则过去之事,可以不说;否则尔与周氏子结婚之日,即吾宣布尔来历之时,以后永远断绝父女关系。不但我之财产,尔不能分润半文,即我亲友之家,亦不容尔居住。限尔在信到三日之内,回我一电……
计春将一张信纸看完,还要去看第二张信纸。令仪起身,将他的手背按住着道:“你想,这不就够了吗?我受压迫不受压迫?”
计春道:“孔小姐几个母亲呢?”令仪道:“对了,这信上说,我不是我娘生的。我也很奇怪,怎么会不是我娘生的呢?我也把这话问过我父亲两回,他说:不能说,一说之后,父女感情就破裂了。因为如此,所以我始终不能问下去。你既然是不见了,我在北方的经济来源,又要断绝,所以只好回南,依了我父亲的条件。但是我对你的感情,很是不错。你父亲病在北平,还是我送他到医院里去医好的呢。”
计春道:“我后来到北平,遇见同乡,也曾听说一点。”令仪道:“现在令尊呢?”
计春道:“两年多没有通信了,大概回家去重过农村生活去了。我觉得我干这种职业,他不会赞同的,也就无通知他的必要了。”令仪笑道:“你现在是个明星,全国皆知啦。你父亲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说时,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笑道:“你不通知你父亲,将来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