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良道:"稻都卖了。钱让东家拿去了。种人家的田,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原总想,每年除吃喝之外,多少剩些钱,一来我留付棺材本,二来也预备些钱给你娶亲,但是连年年成不好,总没有剩。今年剩些稻,你要念书,我又害病,十来石稻和高粱,吃到明年四月,大麦出来,也就不多了。我想着这不行,总得另想法。有道:人无混财不富,不如另外找一条出路吧。昨天王大妈告诉我,她的大母舅店里,生意非常之好,原来有两个伙计,管杀猪吊酒打豆腐三件事,现在有一个下手要走,还没找着替工,我想不如我去抵缺吧。”
计春道:"只要够吃到明年四月的粮食,也就行了。何必去帮工?店里帮工,一年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现在到年边了,能支人家多少工钱?”
世良道:"傻话!难道家里存着多少粮食,就要吃完多少粮食不成!我一年苦到头,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着多剩一点吗?”
计春道:"若是你这样昔做,我就不念书了。”
世良一手扶了旱烟袋,一手抚摸着他的头道:"你不要体恤我,你自己好好的念书就是了。我不光为着你要这样卖力,我也预备着我的晚年,一点都不能动的时候呀!”
计春听了这话,对于他的父亲也无话可以安慰,只有不作声。可是周世良的计划,就更为固定了。
第17节:第四回(1)
第四回
两小无猜寄居增友爱
一介不取弃产绝乡情
周计春拦着父亲不要去帮工,他只知道父亲是要省家里的伙食,还可以挣两三块工钱回来过年,所以他也就只根据这两点,反复向父亲说,请他不必如此,却不知道他父亲除此两点之外,还有一种苦心;因之劝说的结果,等于白说。后来周世良还是到乡店里帮工去了。去的时候,他重托了王大妈,将柴米菜三项,送到她家去,请她作饭的时候,代为作一下。王大妈却很慷慨,索性叫计春住在她家里,免得小孩子一人在家害怕。周家的门户却暂时锁闭了。王大妈的丈夫在外县作长工,经年不回来的,所以家事她很能作主。计春搬到她家去以后,第一是王小海高兴的了不得,家里多了一个人,进出多有伴了。其次小菊子心里,也是不住的在那里打算盘:怎么周计春搬到我们家来,莫不是我妈要把他在家里把亲?只是有一点不解,看了许多说亲的,都是先过八字帖,请算命的合了婚,然后过小定;有那童养媳上门,或者小姑爷做亲戚来往的时候,也总要请一桌喜酒;可是家里对于这些事情,一样都没有办,看起来又不是结亲了。不结亲为什么他好住到我家里来呢?村子里的童养媳很多,她们对于她的丈夫,都是不说话的,我还是说话不说话呢?说话吧,人家是会笑的;不说话吧,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作个样子在这里等着,那多么害臊!这个小姑娘,捉摸了一阵子,却没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计春第一天搬进来的时候,彼此没有什么事接触,就是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痕迹;到了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她盛着饭菜向桌上端,小海和计春都不在面前,王大妈便道:"计春已经由学堂里回来了,大概在西头刘家玩,你去叫他来吃饭罢。”
原来这皖中六县的农村,与别处不同,总是盖一所大庄屋,由五六十间屋子,以至于一二百间屋子,除了一个总大门之外,其余四周开着小门,分给若干家来住;同住一屋,于是有东西头前后面之分。王大妈说的西头,就是说的隔着堂屋的邻居。小菊子鼓了嘴道:"我不去。”
王大妈道:"你为什么这样懒?在本屋里叫人,你都不愿去,若是田板上有人工作,你更不能去了。”
小菊子道:"我不去,你去叫罢。”
她如此说着,却不肯举出一个什么理由来,只是不肯去。王大妈那里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自己走去把计春和小海叫了来。吃饭的时候,小桌子上,小海和母亲占了一方,计春占了一方,另外两方,一方靠了壁,一方又放了一架纺线车。小菊子由母亲这边纺线车空当里将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在饭碗上,捧着碗坐在对面门槛上去吃了。王大妈道:"门槛上有鸡屎,仔细坐了一身。为什么不和计春同坐呢?”
小菊子站起来,靠了门框吃饭,却不作声。王大妈并不理会,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吃晚饭,她依然如此。吃过晚饭,王大妈告诉小菊子,将洗晒好了的衣服,折叠起来。小菊于当真折叠了,把家里人的衣服,都送到木棍子里去。只有计春一件短褂子,她折好了,放在大春凳上。母亲正坐在春凳上拉鞋底,问道:"这件衣服,为什么不收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