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突然又有人发一声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识挡在了肥硕的领导面前,但这回人们没有再往里挤,而像突然炸窝的蜂群一样四散开来。原来,坐直升机上到绝壁顶端的人,伸展开四肢纵身一跃,扑向下面雾气萦绕的深渊。人们发出惊惧刺激的叫声,四散开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标了。索波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再新鲜的事情多次重复,也就像从来就与天地同在一样,不再新奇了。
领导们还坐在临时摆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们得等直升飞机和那些跳伞的人回来,景区领导和那个什么运动协会的会长再讲上几句,这个景区新上马项目的开张仪式才告结束。
索波也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仰头去看蓝天下撑开的色彩鲜艳的大伞。
领导更不髙兴了,但他不说,有下面的科长跑过来说:“怎么就坐下了,还不去把隔离圈再拉起来?”
索波站起身来,嘴里却多了一句:“反正飞机下来,旋风又要吹散。”
科长说:“老头,叫你**就干,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也许就是这句多余的话导致了后来的事情。当时他只是想,自己这些年是越来越唠叨了。想想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么些废话?垦荒队撤走后,自己孤身一人待在峡谷中,除了对着日渐荒芜的新垦地说过心痛的话,除了对着常常游走在湖边的鹿群,说过羡慕它们美丽自在的话,除了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不对,说过诅咒疾病的话,他已经非常习惯以无边的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了。
仪式结束后,人们四散开去,领导陪着一干重要人物去游客中心的餐厅了。科长落在后面,对他说:“领导吃完饭有话跟你谈,你在游客中心外面等着。”
他就往游客中心去了。在那里他还碰到了来看热闹的机村乡亲,好些人并不理会他。一来,是记着他以前干的那些不招人喜欢的事情。二来,人们也有些嫉妒他一点不费力气就在景区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机村大部分上过初中高中的年轻人,都无法在景区服务人员的招考中过关。偏偏没人想过,他一个人待在峡谷里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也没有人想过,景区筹备处刚刚成立,修路盖房,他什么都干过。但他没有心思跟人去理论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买一个盒饭吃了,等着领导出来跟他谈话。他想,肯定又是批评他对于机村人过于宽大,面对自己的乡亲不能很好地执行景区的管理规则。
他不是惟命是从的人,他多次对他们说明,这个地方,祖祖辈辈就是机村人自已的地盘,他们****,都要依那么多规矩,怕是不太合适。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应该这样,他们就永远要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机村人会这么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慢慢改。”改什么呢?就是有事没事,不要跑到景区来闲逛,不要哪里热闹就凑到哪里起哄,“如果不来就心里痒痒,能不能请他们穿得干净体面一点?”
他想,今天的谈话无非又是这一套说辞。
这时,达瑟正摇摇晃晃地经过他面前。现在,机村的年轻人大都穿得跟游客一样,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干净体面的正是达瑟这样岁数跟境况的人了。他想叫达瑟一声,但没有张口,因为领导就要找他谈话,他不想跟他们最不愿看见的那类机村人待在一起。他想不通,当年那样一个书呆子,怎么变成一个酒鬼了。但他不能想这个问题,再想下去,他就会想起自己怎样奉命带了民兵去围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劲地闭上眼睛,这样,那些接踵而至的回忆就被挤到脑子外面去了。命运让他对一切都不能敏感,内心与脑子都要像来来往往的人看见的那个保安一样表情木然。
直到听见旁边酒吧传来的吵闹声,他还是保持着这种木然的表情。
但争吵声越来越大,而且,他听得出来机村人用汉语跟人吵架时那种浊重凶狠的腔调。这使他不得不过去。
是达瑟要进酒吧,却被人挡在了门外。四散闲逛的机村人怎么会放弃这样的热闹场合呢,马上就围垅过来,开始起哄了。于是,两边就吵起来了。虽然现在顿巴协拉家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古歌组合,每天晚上都在这个酒吧表演重新配器与精练了词汇的峡谷古歌,虽然,景区的管理者中也有好些***,但这样的冲突一暴发,在大家的理解中就是机村人和景区人的冲突,更是***与汉族人的冲突。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是在外来的游客眼中,还是当地人的心目中,汉与藏,已经不是血缘的问题,而是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