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芜的树叶烧光了。真正需要采集的树干,大部分都还好好地站立在那里。如果森林还想活下去,那么这场大火是致命的。但在此之前,这些森林的命运早已决定,不是寂灭于大火,就是毁弃于刀斧。一个工程师闲着无事,在纸上演算出来,大火只让森林损失了不到百分之十的好木材,与此同时,大火却预做了清理场地的工作,使今后的采伐工效提高两倍以上。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火的扑与不扑,都是无所谓的。所以,这场大火与轰轰烈烈的救火行动,都像是为我写下这篇机村故事而进行的。因为这些过火的树林在接下来的十来年里,真的砍了个一干二净。
大雨是第二天下来的。
头天晚上,机村死去的三个人的骨灰已经装在石头盒子里运回来了。另外那两个死去的工人也装殓到了新做的松木棺材里。天刚蒙蒙亮,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死者亲属的哭声响起来,但很快就被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哀乐声所淹没了。哀乐声里,还不时穿**朗诵***语录,欢呼革命英雄主义的口号声。天大亮时,几个新鲜的坟头,就出现在平缓峡谷中惟一有着一段险峻崖壁的河岸上。岩缝中间,有一片虬曲的青松,和更多的杜鹃。大火当然没有烧到这些树木。墓地就在这片向河壁立的崖顶的草地上。这几个坟头,也是机村从未出现过的新生事物。
当然,还有坟头前面那么多的花圈与墨汁淋漓的挽联。
送葬的队伍回到村里的时候,村口的公路上传来了警车呜哩哇啦的声音。警报声立即冲淡了悲伤的气氛。警车在前开道,后面两辆卡车上绑着四个罪犯:格桑旺堆、江村贡布喇嘛、汪工程师和三天以前还是救火总指挥的那个领导。
卡车开到机村广场上,人群里立即响起了口号声。
就在把四个罪犯押往露天会场的路上,有硕大的雨滴从天上稀稀落落地砸落下来。
雨水重重落下,落在地上,溅起了一片尘烟。
雷声隆隆地在低压的云层后滚过。
雨水也暂时停止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待更大的雷声。这时,闪电撕开了云层,蜿蜒着越过天顶。巨大的,比所有人的愤怒加在一起还要愤怒十倍的雷声轰然炸开。硕大的沉重的雨水就密密麻麻地砸下来。
雨水污黑肮脏,而且带着一点温暖。把大火期间升到天上的所有尘埃灰烬又带回到地上。雨脚强劲猛烈,倾盆而下。人们只在夏天才见过这么猛烈的雨水,但这雨水就这样地倾盆而下。**的人群四散奔逃。墙上的标语被冲刷下来,人们手里摇晃着的彩色纸旗扔得满地都是。
大会自然是开不成了。
就这样一直到下午,大雨才下得不再那么猛烈了。但缓下来的雨水,却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摆出来就是一副一直要持续下去的样子。天上降下来的雨水慢慢变得清洁冰凉了。但落在机村四面山坡上的雨水,慢慢汇聚起来,把山上大火过后的灰烬,焦炭,残枝断木都冲刷下来。每一条小溪都在暴涨。过去,再大的雨水落下来,都被森林,森林下面深厚的苔藓化于无形,慢慢吸收了。但是,现在,这些雨水毫无遮拦,带着大火制造的垃圾奔流而下。满山都是水声在暴烈地轰响。
运动是暴烈的,大火是暴烈的,连滋润森林与大地的雨水也变得暴烈无比了。
指挥部部署的批斗与公捕大会终于没有开成。下午,高音喇叭里播放了这四个人的逮捕决定,又播放了一阵口号,警车又呜呜哇哇地响着,押着那四个罪犯带回城里的监狱里去了。
大雨继续下着。
天气放晴,是在三天后的下午。雨脚慢慢收住,天空中云层升高,从裂开的缝隙里露出明亮夺目的阳光。一道一道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悬垂下来,仿佛一匹匹明亮的绸缎。当这阳光使走出屋子与帐篷的人们目眩神迷的时候,天顶的云层已经散尽了。
明亮的太阳当顶照耀。劫后余生的鸟们啭喉鸣唱。狂烧掉那么多森林的大火也熄灭了。大雨把大火的余烬与味道都荡涤干净了。只是那些只剩下粗大树干的大树,被阳光照亮时,那乌黑的树身上泛出一点浅浅的金属光芒。
这天下午,防火指挥部宣布撤销,女领导还有很多随从,都登上了吉普车,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央金也登上了吉普车,坐在指挥部领导的身边。她的母亲为即将远行的女儿哭泣。吉普车发动了,雨后新鲜的空气中立即就有刺激的汽油味弥漫开来。
最后,央金又从吉普车上下来,跑到索波跟着,她灿烂地笑着,用头碰了碰他的胸口,说:“你要继续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