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半夜,就在家里人开始担心的时候,恩波回家来了。
听到院子的栅门被推开,额席江老奶奶盯着儿媳叹了口气说:“酒醉的男人回家了,天哪,女人的命啊,先是等着丈夫回家,然后是等儿子,要是命再长一些,也许还要等着孙子回家。”躺在奶奶怀里的兔子抬起头来:“不,我不会喝酒,我不让奶奶、妈妈和我的老婆在家里等我。”
奶奶爱怜地揉揉孙子的头发:“哦,好孩子,你说你不喝酒,除非你不再长大。只要你要长大,你就会的,那是男人的命。”
勒尔金措说:“哦,妈妈,不要对孩子说这些。”
这时,那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响着上楼来了,但奶奶还是说:“不要教训我,不要教训我,他们男人有自己的命运,就像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也有自己的命运一样。记住,这些男人跟我们一样可怜。”
这时,一直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专心捻动手中念珠的江村贡布沉沉地呻吟了一声:“哦!”一直耷拉着的眼皮也抬起来,他的眼光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楼梯口。
那里,一张被尘土和自己的呕吐物弄得脏污的脸,一张无论多么脏污都掩不住苍白与惊恐的脸正从楼梯口那里升上来。他走到火塘边,把一股寒气也带到了大家中间。
他妻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比他更苍白了:“亲爱的,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对不起,舅舅,我想信佛不信鬼,但我确实看见鬼了。”
“哦,恩波。”
“我确实看到鬼了。”
“什么?”
“格拉走了,和他那弱智母亲四处流浪。”
“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流浪就是他们的命运。”
“可是,”恩波很费劲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可是,他们死在流浪路上了,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暖和的衣服,不友好的村庄会放狗追咬他们,孩子们会跟在他们身后起哄,扔石头,他们没有证明,连四处流浪的权利都没有。他们死在路上,无处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机村来了。”
“他们……你是说,桑丹和格拉,他们真回来了?”
“回来了,他们的鬼魂回来了。”
“桑丹和格拉的鬼魂像什么样子?充满了怨艾还是……”
“亲爱的舅舅,我没有看见。”
“那你看见了什么?”
“火。”
“火?”
“火。是的,我们喝酒的时候,门自己倒下了。我心里难过,喝多了,酒醉醒来,看见他们家熄灭很久的火塘里燃起了火。”说完这句话,恩波深深地叹口气,掩在脸上的手慢慢垂下。他把乞怜的眼光转向大家。眼光每接触到另一个人的眼光,那深深的自责与恐惧就传达到每一个人心上。一家人泥塑般定着,敛声屏息,火塘里火苗伸伸缩缩,把每一个人的身影投放在墙上,放大,缩小,缩小,又放大。恐惧,像深夜的寒气一样,悄然爬上了背心。一家人就这样坐着,直到窗户上透进灰白的曙光。
江村贡布撑起身子,收拾起一罐牛奶、一坨茶砖、一小袋麦面:“如果真是鬼魂回来的话,鬼魂也是需要抚慰的。他们肯回到机村,说明他们在外面过得比在机村还要糟糕。”江村贡布看看脸色灰白的恩波,“亲爱的侄子,走吧,给那两个可怜的人念几句超生的经文。”
两个人下楼时,听见背后响起了女人的啜泣声。走出院门的时候,兔子也跟了上来。恩波让他回去。兔子不干。恩波叹了口气,伸出手,把儿子冰凉的小手牵起来,一家三代三个男人向村子中央走去。刚走了几步,隔着稀薄雾气,看见了桑丹隐约的身影。三个男人屏息跟了上去。隔着雾气,那身影隐隐约约,确有几分鬼气,但是,前面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却又不该是一个鬼影发出来的。
三个男人跟着那个身影走进广场。
走到小屋跟前,桑丹站住了。三个男人也站住了。桑丹弯腰把那扇不推自倒的门竖起来,然后,才慢慢跨进屋去。屋子里黑洞洞的,从外面看不见她进去后做了些什么。恩波只是听到
桑丹发出一声欢快的惊呼,然后,响起了格拉的哭声,再之后,桑丹的哭声也撕心裂肺般地响了起来。机村人看惯的是她永远灿烂、永远傻乎乎的笑容,这回,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哭声。
“鬼。”恩波怕冷一样颤抖着。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来了。”兔子说。
恩波的大手把兔子的嘴巴捂住了。